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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人看阅兵牌坊外,二十世纪将要过去,忠烈祠里,却依旧停留在古老而僵死的时光里。-巧克力爱上胡椒粉

全部文章 admin 2018-01-08 155 次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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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坊外,二十世纪将要过去,忠烈祠里,却依旧停留在古老而僵死的时光里。-巧克力爱上胡椒粉

一九九六年夏,故事开始的时候,一切仍在萌芽,一切仍然来得及。
头顶电风扇转个不停,季老师刚好讲到虎门销烟,历史课本沉闷又无聊,连他自己都没有兴致,到整点,立刻消失在走廊。
温玉也到楼顶天台,宏鑫大厦三十六层,仍算远山区第一高楼,由上向下看,人人皆如蝼蚁。
她今晚的第一支烟抽到一半,楼道里突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是男人女人在调笑,嘻嘻哈哈你来我往,且越来越近,就停在楼道入口绿林七宗罪,那女人说不要,讨厌,来嘛,说来又不来。
她坐在天台吹冷风,都要为男人着急,到底来还是不来?这么推推搡搡“死鬼死鬼”地叫,好老派。显然是已经剥光了衣,一条紫红色蕾丝底裤被扔到雨后湿漉漉未干的天台上来,那男人声音低沉、喑哑,似风过树叶沙沙响,一句话的迷恋与沉醉,他却在说:“贱格,装什么装,明明贱进骨头里。”接下来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是男人女人的尖叫、嘶吼,肉体碰撞。这个男人满嘴荤话,什么脏的乱的都敢说,一连串的脏话,臭不可闻。
但奇妙的是,原本恶心得发臭的字句从他那副嗓子里发出声来叶俊英,居然性感得要人命。
她已点燃今夜第二支烟,时间过去二十分钟,他们看来急匆匆见缝插针,赶时间,要速战速决:“昨夜秦四爷请喝茶,权哥没去。”
女人尖叫,求他继续。
男人问:“权哥去哪儿了?是不是让你缠得下不了床?”
“人家哪有那个本事,不就是来了个土包子东北佬呼呼喝喝要去鼎记吃三头鲍,痴线,人家给他吃扇贝他也分不清的。来嘛——话都跟你讲完还不来——嗯……”总算又开始,这男人显然不懂怜香惜玉,女人恐怕也中意这类粗野狂暴的情事,她在外都听得心惊,暗骂,死扑街,实在不把女人当人看。
“你不走?”
“你先走,我抽支烟再下去。”
当然一刀惊春,事后烟,回味无穷。
陆显迈出楼道时半裸着上身,裤头拉链也未拉好,露出内里鼓鼓囊囊的一团,低头在外套与裤口袋之间翻翻找找只找到一盒半瘪的香烟,画裸女的打火机不知丢哪儿去了,嘴里骂骂咧咧,一抬头便撞见倚着围栏抽烟的温玉。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白衣黑裙,编两股小小麻花辫垂在耳旁,整个人像是从民国旧画报上拓印而来。双眼皮深刻源自些微欧罗巴血统,但好在清润灵秀,眼眸盈盈如一汪静水。她若一只灵狐,逼得他蓦地一怔,怕就此落进如此温柔春色中。
陆显盯着她的胸牌,一字一句念道:“旷日女高?”
他继而挑眉看她:“都说旷日女高教出来的都是淑女,这位淑女听叔叔阿姨上床听这么久,脸都不红一红?”浓黑的眉毛,刀锋般的轮廓,一道伤截断了眉峰,比纹一身白虎青龙更显出他做混子时刀锋舔血的光辉岁月。
温玉掸一掸烟灰,侧过脸对着他,她眼睛生得特别,似一双弯弯的月,未语人先笑:“偷情的人不脸红,我躲在这里抽一支烟又何必羞愧。不过,这位叔叔,我劝你将拉链照看好,这样堂而皇之走出去,未免有伤风化,到时候警察都不必搜身查证就能请你去警局喝一夜凉茶消火柯凡录音门 。”
她不怕他,一丁点也不。陆显有了这个认知,只觉着有趣,眼前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干干净净一株细小茉莉,开在香烟弥漫的夜里。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将胯下软趴趴的东西塞进牛仔裤里,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说:“借个火,不害羞的小姑娘。”
温玉将手边卡尔威登镀金打火机扔给他,陆显叉开腿,席地而坐。
“躲在这里抽烟,不回家?”
“我那位瘦骨嶙峋的补习老师去同助教幽会,不到三十分钟不可能回来,他攒了一周才等这一天,实在可怜。留在教室里背书闷死人,不如到天台上来抽支烟,谁知道会遇上这种事。”
陆显嘴里叼着烟,笑呵呵道:“这种事?这种事不好吗?你们学校生理课程开了没有?你该叫我老师,给你上这么生动又深刻的课程。”
“哦,那真是多谢你。舍身成仁,我应当登报致谢。”她站起身,丢掉烟蒂,等夜风吹散身上浓烈烟味。
陆显说:“这么大的胆子,不怕哥哥我就地办了你?”
温玉说:“你同街上那些缠着北姑要打折要免费的衰仔不同。”
“怎么不同?没有左青龙右白虎?还是没有染一头红毛绿毛?”
“你这个样子,从心底里看不起女人,自认为招招手就有一大帮排着队等着你上,没必要自贬身价去做强奸犯。”
对面东华大厦美媛夜总会的招牌红灯绿灯交替闪烁,一阵阵光影照拂在她光洁无瑕的脸上,却将这夜晚,染出一层深深浅浅的隐秘妖娆。
陆显双手撑在背后,敞露的上半身大大小小刀疤遍布,紧实的肌肉在深夜叫嚣,叫嚣着一个男人的野性难驯。
“小妹妹,你今年几岁,就会看人了?”
温玉说:“我从太上老君炼丹炉里出来,火眼金睛呀。还看见你今后平步青云一飞冲天,住大屋开豪车张彩苑,七房太太生十几个男仔,金山银山几辈子吃不完。”
“承你吉言啊,大师。”两个人便都忍不住笑李小棠,陆显笑得爽朗,惹天边浮云也停留,积攒在一团,看样子又要下雨。
气氛轻松,温玉也多嘴调笑一句:“我得走了,我的补习老师看起来肾亏,攒一个月也撑不过四十分钟。”这就要走,不过是陌生人之间突如其来的相遇,交会之后即回原位,不必在乎你是谁,来自哪里,反正红港六千万人,也不会再有碰面机会。
陆显却问:“你叫什么?”
温玉想了想,笑盈盈地说:“我叫伊莎贝拉。”
“什么狗屁洋名。”
“我从前叫美红呀,那才可怕。一听就知道你从哪里来,满身土味,又穷又脏,仿佛得了瘟疫,人人捏着鼻子躲瘟神一样躲着你。改名叫伊莎贝拉,朋友都多起来。我看你,干脆叫罗密欧,同那位穿紫色底裤的阿姨正好配成苦恋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她唇角微翘,饱满的口唇是一颗新鲜樱桃带着露珠,晶莹剔透,秀色可餐。
陆显喉头一动,干涩地咽了咽说:“我是陆显。外国人看阅兵好好读书,伊莎贝拉。”
温玉转身说:“噢,陆显,睡阿嫂风险高,你好自为之。”
陆显手里捏着烟,闷声笑,看着她黑色的裙摆消失在楼道尽头,旷日女高那样寡淡无味的校服竟也一瞬间鲜活起来,自有一股遮掩着的淑女的妖气。
红港的夜那样长,长到足够你醉生梦死大梦无边,也长到湮没你庸庸碌碌人生,令五彩斑斓世界如白开水一般无味。
七百万分之一的概率,陆显遇到伊莎贝拉;
七百万分之一的概率,他记得她。
离开天台,仍然要去度无聊人生。
陆显长一身反骨,也仍然要服管,要向恩师、契爷、顶头上司打报告,听教训。
雨后湿热的傍晚,陆显在秦四爷的会客厅谈正事。
“人人都以为,出来混无非是靠胆,谁胆大谁抢先机就能捞到盆满钵满,但阿显,出来混要靠这里——”白炽灯惨白的光扑簌簌雪花一样落下,秦四爷手上蓝色香烟浓烈呛口,拉拉扯扯的雾,断断续续地燃金马岛战役,他指一指太阳穴,扯了扯嘴角,似讲台上年过半百学识非凡的文学教授,在数百双渴求的眼睛下讲授人生。
陆显恭敬地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
岁月不饶人,秦四爷的头发已花白,举手投足也见迟缓,对桌曼妮一甩牌,高声笑道:“和了,大四喜!”陪玩的阿嫂们有人笑,有人跌脸,嘀嘀咕咕:“曼妮今晚行大运呀,一晚上大杀四方,是秦四爷教了什么秘诀?快饶了我们吧,眼看筹码就要见底啦。”
曼妮转过身对正饮茶闲谈的秦四爷眨眨眼,满是得意,年轻到底是不同,黑的眼红的唇,满是娇媚颜色。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夜总会陪客,谁想到能得秦四爷青眼,从此飞上高枝头,钞票大把大把,再不用担心明天生活没有着落。
秦四爷嘱咐陆显:“吹水权那边越闹越厉害,个个都不安分,事事挑衅,我们手下四条街,八九座娱乐城你要盯紧一点,不要给阿Sir添麻烦。”
陆显说:“您放心,已经布置好,振合帮的人来找碴子先忍着,出了街口再算账。”
秦四爷拍了拍他的肩,欣慰地道:“龙兴里头真正能办事的也就剩你了,好好干,阿显,前途无量。至于阿山,他再闹,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我这个做老子的都懒得管他。”
陆显听了,连忙道:“阿山是太子爷,我当然事事要听。”
要说整个红港市武藤敬司,名头最响最神经的就是这人,不怕死,不服管,从不按常理出牌,料不到什么时候他就头脑发热做错事,只独独对秦四爷,恭恭敬敬俯首帖耳。人家都讲陆显讲义气,有恩必报,而当初如不是秦四爷收留,他绝没有出头之日。
秦四爷总算满意,摆摆手叫他自己去找乐子。陆显从秦四爷的小别墅里走出来,让海风吹得醒了,才发觉背后凉飕飕的都是汗。他骂一句顶你个肺,一巴掌打在叼着烟跑过来的武大海头上,武大海笑嘻嘻问:“大D哥,上哪儿去?美媛新来一批俄罗斯女人,又白又嫩——”话没说完就发出一阵贱笑,仿佛真想跟着他去找鬼妹开开心。
陆显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今天星期几?”没等武大海回答,他自己掏了掏裤子口袋,拿出一只金色打火机在手上抛来抛去的当消遣。
“走,去美媛。”
华灯初上,红港已然开始搔首弄姿翘首以盼。照旧是宏鑫大厦顶层,光秃秃空无一物的天台,周六晚间八点零五分,准时准点比得上晚间新闻。温玉捏着一包More上来时,她的固定位置已被人占去。他扬一扬眉,依稀浅浅坏笑,身后是影影绰绰的闪烁灯牌,脚下零零碎碎烟灰散乱,一张脸一双眼晶亮如琉璃,两道眉一双唇雕琢如瘦金笔画。耽溺于风轻夜柔的光景里,离地三百尺,不闻人声。
他说:“你的打火机,伊莎贝拉。”停停走走有回音,鬼魅一般缠绕不断,伊莎贝拉……伊莎贝拉……亲爱的伊莎贝拉。他生来属于这妩媚多情眼波流转的夜。
周末不属校服日,温玉穿一件蓝白相间束腰小洋装,微卷的长发松松束在脑后,很是娇俏。月牙似的眼眸,弥散着淡淡的柔光,李彩烨坦然着它的纯净与不谙世事。
“多谢,但我已另有新欢。”她拿出一只银色Zippo银色浮雕煤油打火机,玫瑰似的两瓣唇,轻轻含着黑色滤嘴,缓缓低头,那支烟亦微动,摇摇晃晃欲坠,令她不得不收拢了嘴唇,含紧了烟身——细长的灰黑色烟身。
陆显的心随着那一下细小颤动漏跳一拍,抵不住芬芳馥郁茉莉香,拿开嘴里的香烟,啐一口,骂:“叼你老母河铉雨!”
温玉根本不抬眼看他,她正全神贯注于手中弥香微涩的香烟,大拇指挑开机盖,蓝色火焰陡然上蹿,照亮了她的脸。她垂下眼睑的那一刻,必然在同这支烟谈恋爱。陆显想。
“喜新厌旧?那这只留给我?”卡尔威登打火机在陆显手上成了风火转轮,顺着拇指拨动的节奏,没头没脑地在手心旋转,他的脸被隐藏在灰蓝色烟雾中隐约难辨,唯剩一双眼,如夜幕中捕食的狼,凛冽而锋利,直击人心。
温玉说:“无所谓,不过,我们这回还算是偶遇?”
陆显说:“你的补习老师还在与助教偷情?”
“嗯。”温玉点点头,“你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除了那个不想别的?只要能那个,尊严承诺责任全都抛到脑后。”眼前是两个老烟枪聚会,莫名又熟悉。这世界太忙,人人隐私一层层恨不能砌一堵高墙,秘密太多,索性闭嘴,反倒是陌生人之间更容易敞开心扉,天南地北胡扯。
陆显笑着问:“你说那个是哪个?”
温玉睨他一眼,嘴唇开合,温温软软说:“我说叼你老母。”
一句脏话被世人来来回回骂骂咧咧说过无数遍,而今回转在她唇齿间,却有不同滋味。
陆显被她这一句逗乐,高声笑,笑到胸腔震动。
“叼你老母。”仿佛是在回味,温玉的嘴角随之上扬。他与她目光碰撞,双方都在对方眼里读出另一个不从规则不服管教肆无忌惮的自己,如同荒原中两只孤独的兽相遇中原暴徒,细细嗅闻,寻找同类气息。
“痴线。”
“你才痴线。”
温玉正在体验神经病病症,她转过身,跨过围栏,双腿悬空,面对三百尺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安安静静坐下。
陆显被她吓得面容紧绷,嘴里骂:“你发神经啊,要跳楼?马上就有人帮你报警。”
“你放心,没人会发现。你自己想宗师宝典,每日走在永华道上,十米宽的街,楼牌伸出盖住头顶,三百尺高楼挡住光,谁有空抬头看,看得你脖颈翻转也看不见天。沉闷无聊,一日复一日。我不过坐在高处抽一支烟,也值得你惊成这样?”
“我本来以为自己够神经,没想到遇到个比我更癫的。”他伸长手,绕过她细小的腰,将她从围栏上抓下来,扔在地上,扔给天台脏兮兮的地板。
今夜会不会下雨?台风会不会提前来?天上有几颗星?脚下有几幢楼?火车从脑子里轰隆隆碾过,越紧张越是乱糟糟一片。温玉站起来,理了理裙摆说:“你今晚有事。”
陆显瞪她:“跟你多说两句话,还真把自己当大师了,伊莎贝拉?”
温玉勾了勾唇,眼眸清亮,仿佛一只咬中猎物的小狐狸,狡黠奸猾:“要去砍人还是抢劫呀大佬?”
“你知道个屁!”他这一下被刺得面绯红,横眉怒目,凶相毕现。可惜对手丝毫不惧。
“噢,那多半是去砍人赵逸岚。对手难缠,恐怕有去无回,所以才话多事多,居然发神经来天台等我一个陌生人。”她猜人心事,七成准,家中有各路神仙,实难伺候,察言观色成她生存本能,她继续道,“你想要交代什么?同我说你叫陆显,江东陆逊的陆,高官显爵的显,从哪里来,要到那里去,何年何月出生,父是谁母是谁,今时今日曾混过红港,免得被人扔去填海,没人收尸,有没有陆显这个人都无人知。”
温玉将手中烟摁灭在水泥墙面上,娇娇小小模样,还未及陆显肩膀,站在他身后,便即刻被他宽厚身影湮没,瞬时消弭。
陆显一时不言,手肘撑住围栏,颀长身躯斜靠在墙面,寒星似的眼亮得惊人,懒懒望向温玉,随意牵了牵嘴角,似笑非笑,忽而问:“你今年多大?”
“十六。”她片刻又补充,“年底十七。”显然稚气,不愿旁人因年龄而轻视她。
“十年。”陆显感叹。他站直身体,深黑色T恤衫被厚实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一双腿长而直,街边三十块一条的破烂牛仔裤也能穿出一身桀骜风流。他伸手胡乱揉了揉她发顶,再从口袋里掏出三十五块半钞票,塞到她手里,“你欠我三十五块半。”
不等她拒绝,他抬脚绕过温玉就要抽身离去,走时两指并拢,在空中虚指:“伊莎贝拉……”他似警告,又似低吟。
九点放课,司机开一辆黑色沃尔沃轿车准时在宏鑫大厦门口等她。温玉笑呵呵与同学道别,拎着书包上了车。吴叔问:“七小姐,周末温书累不累?”
温玉靠着窗,舒展身体,懒懒瘫在车座上,总算放松一刻,回答道:“还好。吴叔,阿弟今天乖不乖?”她其实在问,阿弟一下午见不到她,是不是又开始闹腾,掀桌扔椅,哭哭闹闹,惹大妈发火。
吴叔说:“家里只听得到麻将声闲坐说玄宗。”
“那就好,只是因我加班,吴叔辛苦。”
“哪里哪里,七小姐读书是大事。二太要出门打牌也只能自己叫车本威士肖。”
温玉苦笑,这哪里是因为偏爱她,根本是大妈借机故意刁难二太,要她挂一身钻石珠宝招摇过街,明晃晃等人抢。等二太打完牌回家,又有一箩筐冷嘲热讽等她。事事处处都叫人头痛。
忠烈祠到这个年代已不单是一座祠堂,也变作老学究无事怀古的好去处,一层层围墙修起来。忠烈祠已成地名,小村庄一般大小,民国时期建筑修了又修,一说推倒重建就有大批文化青年举牌游行,高唱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千年古祠文化瑰宝也敢推倒。
温家败落之后便搬进忠烈祠三元街祖宅,一家子二三十人挤一座小楼,每人分得空间有限,连市区三十平方米一间公寓都不如。车驶过忠烈祠入口,一座砂岩凿出来的贞节牌坊,镌刻着一千年血泪巍峨耸立,门楣上刻“冰清、玉洁”“竹香、兰馨”白响恩,又有吴梅氏、叶江氏、温钱氏、温闵氏、温田氏,一列列排下来。温家不知出过多少贞烈女子,血淋淋的创口彰显在牌坊上,却等世人褒奖,美誉天下。一阵阵冷森森的风吹过,风中多少撕心裂肺悲泣,村民指指点点说牌坊下闹鬼,夜夜常闻哭声,谁知道这座贞节牌坊,吊死过多少人。
阿珊在门口接人,取过她手中重物,憨憨地笑:“七小姐回来啦!”家中老仆钱姑回家养老,就由她表侄女阿珊接过重任,只是阿珊才来,不会讲本地话,厚重的乡音时时刻刻提点着大妈温家败落的现实,她人又傻,大妈手气不顺最爱拿她出气。
今晚大太做东,邀了三五好友来家中打牌,只是牌友水准下滑,要么是暴发户的太太万山剿匪记,要么是谁家养的不入流的二奶。她虽然赢钱,却还在眼皮上翻左挑右拣,赢这些人的钱,她倒还看不上。但要出去打?神经病,她欧玉芬堂堂船王太太,哪有出去陪人打牌的道理!
温玉经过客厅,甜甜叫一声:“大妈康洪涛博客。”
欧玉芬鼻子里哼哼,算是应一句。她对桌一位太太说:“还是温太太有福气,家里的小姐们一个个靓过电影明星,哪里像我家,几个讨债鬼,一个月也回不了几趟家。”
欧玉芬听得心中一刺,少不得拿眼睛去剜对面圆润富态的周太太:“周太太都说是讨债鬼了,生多了,怕养不起。”
温家这一代不知撞了哪门子邪,温广海里里外外女人不断,但能生的不多,家中三位太太铆足劲一连生七个女儿,都说温家七朵金花,笑得人茶杯都端不稳。街头巷尾茶余饭后,长舌老妇说温家做多亏心事,三百年不晓得逼死多少女人,如今得了报应,生不出儿子要断后。好不容易得一胎龙凤呈祥,祥的还是女儿,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儿子是生来衰运,不懂不问不听的傻子一个,每日只知道玩玩具,生起气来还会打人,体重一百六十斤,又肥又短,发疯不认人,连亲爹都打。
三太尤美贤因此时常指着温玉的鼻子骂,骂她是厉鬼转世,煞星投胎,处心积虑钻进她肚子里讨债,吸干了她的精血,吸尽了福仔的魂魄,要不是温玉,她早几年便能进温家门,不必困守西江,在乡下地方被人指指点点背后议论。
但说到底,如果不是温广海年过六十,再没有生儿子的希望,也不会拉下脸来去西江接回尤美贤母子。有一个白痴儿子,总比就此断后好,总不至于连白痴都遗传。
二楼小客厅里,尤美贤正与六姐温妍看肥皂剧,尤美贤生温妍、温玉与温振邦三姐弟,温妍是大女,到底感情不一般。见温玉回来,尤美贤眼皮也不抬一下,完完全全同大太欧玉芬一个态度,冷冷淡淡哼一声:“回来了。”然后她就不再管她,似乎就此能够讨好欧玉芬,让自己多过几天舒心日子。
只温妍迎上来说:“阿玉饿了吧,我叫厨房给你留了甜汤,吃一碗补一补再睡。”
温玉笑得可人:“还是阿姊疼我。”
尤美贤坐在小沙发里冷哼:“回来也不晓得去看看福仔,他一小时要问三遍阿姊去了哪里。你良心都被狗吃了?问都不问一句。”
“妈——”温妍回头,递给尤美贤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而温玉脸上的笑容始终未变,是早已习惯,也是毫不在乎。她有非凡演技,面对尤美贤那张写满厌恶的脸孔,还能够笑盈盈开口:“我才要叫阿弟一起去喝甜汤。”
“喝什么喝,大晚上不嫌腻,又要害他多长几斤肉?”
总之,她不喜欢这个天生带煞的女儿,任她多说少说都是错。
温玉去隔壁叫福仔,福仔大名温振邦,“福仔福仔”地叫到十二岁,温广海才给起了这么个名字,振邦振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在他身上寄托多少希望,不是兴家不是富源,是振邦呀,多大的宏图抱负。福仔原本聚精会神玩他的小火车,见到温玉进来,稍稍歪斜的五官瞬时笑得皱成了一团,兴奋地拿着小火车砸向桌面:“姐——姐——姐——阿——”咿咿呀呀,十六岁了仍说不出完整句子。
温玉上前摸摸他的头,笑着说:“福仔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饭?”
“乖——我乖——”
福仔的陪护安娜望族庶女,二十五岁,满脸雀斑,见她来,也喊:“七小姐好。”
温玉道:“今天辛苦了。”
安娜说:“哪里,做我应做的事情罢了,只是七小姐……”她欲言又止,等一等才开口道,“后天我大哥办婚礼,可不可以请一天假。”
“这个我说了不算,你应当去和三太说。”安娜怕极了三太尤美贤,讲话毒辣刁钻,最爱无理取闹,比大太更难伺候。福仔见温玉只顾跟安娜讲话,自己受了冷落,拿起铁皮小火车就往温玉头上砸。他只有四岁孩童智商,自然不会控制力道,温玉遭突然袭击,只来得及偏过头,那小火车就砸在她肩颈处,拉了一道细长伤口。
温玉疼得皱眉,福仔还是笑,笑呵呵喊她:“姐——姐姐……福……福仔……”
安娜惊恐,找纸巾替她捂住伤口。温玉摆摆手说:“没事,你陪着福仔,休假的事情我替你同三太说。”
温玉从福仔房间出来时,尤美贤盘腿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瞥见她锁骨上那道伤,不咸不淡地说:“活该,你就是欠他的。”
温玉不置可否。
电视里播整点新闻,今日下午五点,立信银行风华路分行被劫,匪徒一行四人,黑布蒙面,持冲锋枪三支、手枪六支,火力凶猛,当场劫走七百万现金,造成一人重伤,三人轻伤。抢劫时间不超过十五分钟,手法老练,计划周全。据当事人口供,匪徒说话带东北口音,身高均在一米七至一米八之间,初到红港,凶悍异常,请各位市民积极向警方提供线索吴振洲。
尤美贤说:“跟警察搏一次命才抢七百万,四个人够不够分?两三天就花完。去风华街要抢也该抢伯利兹珠宝行啦,一颗钻就值三百万,转手卖给我也不错。”
她还当自己是船王太太,有花不完的金山银山,总恨自己未早生几年,赶上温家最风光年月!只是现在,三万块都拿不出来,更何况三百万,拿三十块去街边买只玻璃钻还差不多!
温玉与温妍住一间屋,老式台灯灯光昏暗,这间房窗户朝东,她能从窗户里望见那座冷冰冰的矗立在街口的贞节牌坊,夜幕下鬼气森森。
温妍今年方过二十,念英国文学,偶尔会给温玉补一补英文,在夜间温书,并不敢高声说话,怕大太二太听见,又要站在楼梯间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关了灯,温妍躺在床上,压低了声音问:“最近……交了男朋友没有?”
温玉说:“我才多大……”
温妍说:“妈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跟了爹地。”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鸟叫,似乌鸦夜啼,吓得温玉直往被子里钻,她最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阿姊你这么问,是不是自己交了男朋友?”好半天都没等到温妍回话,温玉几乎快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她听见温妍说:“嗯,我是有喜欢的人了。”这对温妍来说,却不是好事。
家道中落,待嫁女就是待价而沽的货品,没有自主权利。
牌坊外,二十世纪将要过去,忠烈祠里,却依旧停留在古老而僵死的时光里。